路有多長(上)
《路有多長》是導演湯湘竹回家三部曲的最後一部,延續回家的主旨,這一次導演將鏡頭對準了一群在國民黨接收台灣之後,被帶往中國參加國共內戰的阿美族台籍兵。1949年,台籍兵不是戰死就是被迫滯留在中國回不了家,這種政治上的強迫分離,不只發生在台籍兵,也發生在中國。湯導演的第二部曲《山有多高》即拍攝自己的父親,一個跟隨國民黨來台,被迫滯留台灣,回不了湖南家鄉的老兵。戰爭的荒繆讓ㄧ群無辜的人民投入戰場,遠離家鄉。
在山海交界的台東都蘭部落,導演湯湘竹認識了阿美族木雕藝術家希巨‧蘇飛,得知在都蘭部落有ㄧ群被帶往中國,永遠消失的少年階級,延續導演對於回家三部曲的一貫主題,及身為外省第二代,瞭解父執輩那一代對於家鄉的感念, 兩人遂以台東部落為起點,展開尋訪阿美族部落裡的台籍老兵,用影像紀錄這些被戰爭捲入的無奈人生。
導演的話
2008年4月21日,「路有多長」工作隊伍終於來到了河南陳官庄。陳官庄,淮海戰役(徐蚌會戰)第三階段,台籍兵最多的七十軍於此地被共軍殲滅。當碰觸這個題目,我只有一個心願:至古戰場替台籍兵安魂。我並無信仰,死者已矣。
「陳官庄烈士陵園」地處偏僻,因此不像其他官方的紀念地標,無過多浮誇的矯飾。墳塚排列整齊,植栽錯落有致,寧靜肅穆。當天氣氛奇特;陵園區內樹群凝立,枝葉文風不動,相反的,圍著陵園區外牆,高聳的楊樹枝椏款擺,樹葉閃爍如海面折射的金光。接待人員說:大墳塚內,埋的是國共雙方士兵無法辨識的屍骸,立碑的,很大一部分也是之前起義或被俘虜的國軍。
那是一個荒謬的時代,大部分士兵除了拔掉或貼上帽徽,對未來並無選擇的權力。
從台灣出發,越過台灣海峽,在殺戮中消逝的年輕生命,他們與家鄉的聯繫,如斷線風箏,飄零遠盪。僥倖存活下來的,每一次倉皇奪路,每一次看著身邊的同鄉同袍倒下……;在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無眠寒夜,家鄉的濤聲椰影,如太平洋岸的漲潮,一波強過一波的無法扼抑……。後世的生者如我,面對自己無以名狀的想像,無從表達自己的心意。接待人員不理解台灣「高山族」,無法同意在莊嚴的陵園區內進行慰靈儀式,我們於是選擇在附近小麥田的田埂上。
阿美族的希巨升起了篝火,希巨說:「叔叔伯伯們,我是你們的小孩,我帶了家鄉都蘭的檳榔、荖葉、米酒請你們享用。我們來的目的,是希望傳播你們過去所走的路,你們的淚水、辛苦,讓部落的人都知道,這是我們來的目的。希望你們能協助我們完成這件事,請扶持我們……。」希巨唱起了都蘭部落最年長階級的會所之歌,悠揚的吟唱伴隨著青煙,撫著碧綠的麥浪,飄向遼闊的天穹。
海有多深、山有多高、路有多長,倏忽十年。前兩個紀錄片的主人翁,我的好友和我的父親,皆已辭世。遼闊的天穹之下渺小如我,面對自己無以名狀的惶然,無從表達自己的心意。希巨的唸辭,表達了我們做紀錄片的意義於一二。希巨的儀式,也替我這十年的作為,及一路伴隨我的家人朋友們的良善心意,做了最貼切的總結。回台灣後,某次參加兒子學校的活動,洗手間尿池的牆上貼著劉長卿詩,天曉得小學生理解它的含意,但對於我們的陳官庄之行,卻下了最好的註腳:寂寂江山搖落處,憐君何事到天涯?
沈寂的江山,草木搖落的地方,憐惜你,為何來到此天涯海角?
給逝者,也給生者。